洞桥文村村内有间60多平方米的平房,是李娥和余有白的家。一位83岁卧床,一位90岁几近失明。
假若李娥想坐起身,余有白至少花10多分钟,才能帮老伴一寸寸“挪”到轮椅上。待坐定,二人早已气喘吁吁。为此,他只好看着老伴躺在床上,一日一日丧失行动能力。
洞桥养老院的护理主管王兰芬每个月来看望他们,帮忙搞个卫生。曾劝说他们到养老院去安度晚年,二老不肯。余有白说,“等死的人,不花那钱。”
据区民政局粗略统计,富阳现有失能失智老人多人,入住专业机构的仅人,占该群体总人数的8%。与之相对的,全区30家养老机构,床位余张,入住率仅29.7%。
是什么阻碍了失能失智老人
入住养老机构?
本报记者进行了深入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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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访富阳养老机构里的
失智、失能老人
瑞丰老年公寓:
在失智老人眼里,他人也许是怪兽
瑞丰老年公寓分为三个模块,一个是供养失能失智老人的时光家园,一个是医医院,另一个是普通的养老公寓。其中,为了让失智老人在有限空间里自由地行动,时光家园采取全封闭管理。
△护理工为老人晒被褥
3月1日,记者到访那天,时光家园里住着38位失能失智老人。随时有人员增减,养老机构统计入住人数精确到“当天”。
正好是午饭后,除了卧床的,老人们大多在食堂里。他们穿着倒背衣,“跟孩子一样,不穿就会弄脏衣服。”护理工说。有的自己会进食,尽管一半漏在桌上,护理工仍旧让他们自己吃,一来锻炼自理能力,二来还有一些等着护理工喂食。
△瑞丰老年公寓时光家园食堂,
老人们穿着倒背衣用餐
吃完饭,这些老人就开始打盹,或者互相说着彼此都听不懂的话。有一位老太太在走廊里沿着扶手来回地走,边走边有节奏地敲一下扶手、再敲一下墙壁。看到记者,她笑嘻嘻地说:“阿拉噶走过去,憋憋准!”(我这么走过去,很准的)
失智老人的行为在正常人看来匪夷所思,院长章俞莹说:“你看他们这会儿在休息,其实是为晚上‘养精蓄锐’。”一到晚上,白日里安静的老人会变得精神奕奕,整晚不睡,或大喊大叫,或徒手拆门、拆马桶盖、拆电视机、拆柜子。他们不喜欢穿尿不湿,时常穿上扯下,随地大小便。他们力气大得惊人,神志不清时骂人打人,将护理工打出淤青是常事。
护理工郝连杰从另一种角度去理解他们:“培训老师说过,脑神经萎缩引起失智,这些老人看到的世界跟正常人不一样,我们在他们眼里可能就是怪兽。其实,他们很可怜。”今年60岁的她,对她所照料的老人们多一份“物伤其类”的伤感。
在时光家园,护理工24小时轮班,晚上必须保证2小时巡查一次,随时处理突发情况,防止发生意外。郝连杰说,有一晚一个老人拼命喊“钱丢了”,她就跟着一块儿找了大半宿,“得顺着,他们才会安静下来”。
洞桥养老院:
从排斥到期待,只需一次洗澡体验
相较于有行动能力的失智老人,失能、半失能老人的照料可以“按部就班”。
3月7日,洞桥养老院里住有70位老人,54位失能、半失能,4位完全失智。护理工依次完成以下工作:早上7点半“查房”,给老人洗脸刷牙,看看有没有需及时清理的尿不湿;准备早饭,给老人按医嘱吃药,每个老人都有对应的药箱;挨个解决大小便,能自己上厕所的扶着去,不能去的床上解决;打扫房间卫生、拖地板、打开水;测量血压、体温;吃中饭;下午洗澡;洗衣服;吃晚饭。晚上留2名护理工值班,每2个小时巡查一次,有的老人需要哄睡。
洗澡是件大事,得占用一个下午。夏天2天洗一次,冬天一周洗一次。有的老人很重,至少2名护理工合作才能完成这项“大工程”。
现有9名护理工,要照料70位老人,每天忙忙碌碌。“过年前刚好有两位因家事离职,不过我们这个团队很能吃苦,勤劳肯干,有事一个电话就来,队伍比较稳定。”院长商红莲言语笃定。
△护理工用专业手势给失能老人洗脸
洞桥养老院是富阳10家公建民营养老机构之一。这家曾经破旧不堪、脏乱无序的养老院因为商红莲的到来发生了巨变。3年前她刚接手时,养老院只有政府兜底服务的特困老人,随地吐痰、室内抽烟、垃圾乱扔、设施陈旧。如今记者看到的是整洁有序的环境、文明有礼的老人,每间房窗明几净,配备卫生间、基本覆盖热水器,房间里没有异味。最有力的证明就是70位老人中有31位社会老人,最多时达到37位。
采访那天,有一位老人在家属的陪伴下办理入住手续。老人86岁,老伴去年去世,子女工作忙,屡次劝他,他都不愿意进养老院,前阵子来这儿洗了个澡,转变观念,对养老院生活从排斥到期待。另一位老人陈水萍,轻度智力残疾,2月28日体验入住,三四天后家人来探望,问她要不要回去,她反倒不肯走了。家人说,平时她满村子跑,待不住,没想到愿意住下来。
新闻观察:
“三问”失能失智老人
为何选择居家?
原因一:
中国传统观念“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本文开头提到的洞桥83岁老人李娥动过进养老院的念头,因为老伴不肯去,便继续相依为命。
2年前,李娥渐渐起不了床。90岁的老伴余有白尚能行走,但是一只眼睛白内障,一只眼睛青光眼,基本失明。他俩和子孙分开住,3个儿子轮流送饭。
△王兰芬上门看望余有白和李娥
洞桥养老院护理主管王兰芬每个月来一趟,跟他们很熟。每次来,王兰芬忍不住帮着扫扫地、收拾屋子。3月7日下午,记者跟着同去,余有白坐在外间藤椅上,火盆里烧着火,听到有人声,他颤巍巍站起身。王兰芬招呼了一声,走进里间。“阿婆,这几天怎么样啊?”王兰芬扶起李娥。“我要起来……”老太太耳朵不灵光了,只执意要起床。
外间有两张轮椅,余有白先坐在轮椅上,转动轮子停到床边,坐上床,固定轮椅,做完这一步,他得休息会儿。李娥一点一点,从床头挪到床尾,花了30秒,嘴里喘着粗气,伴随着“哎—哟—哎—哟”的声音。此时余有白够得着老伴了,他扶一把、老伴靠近一点,扶一把、靠近一点,1米的间隔,又花去30多秒,终于挨到了轮椅边。两人再次歇下,李娥嘴里念叨着“实别切力”(太吃力)。最后,余有白站起身,用尽全力帮老伴站立起来,转身,坐下。此时,他们一动都动不了了。
起身尚且如此,更换尿布湿就更不现实了,只能等小辈下班来换。“如果有人照料,让阿婆常常活动活动,不至于恶化得这么快。”王兰芬说,她来劝过几次,跟养老院里的老人比,他们的情况不算糟糕。二老都有多元的退休金,再补贴一点,完全可以得到更好的照料。余有白却认为,自己还能走动,有儿子送口饭吃就可以了,“不花那个钱”。而李娥又不愿意离开老伴。
他们这样的想法是现在老年社会的主流。“宁肯亏待自己,也不愿意多花钱。而且,‘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死也是死在家里。更重要的,有儿女却住养老院,老人感到没面子。可是失能失智老人要得到高质量的居家照料,太难太难了。”富阳区蓝天为老服务中心是为失能老人免费上门洗澡的公益组织,创始人徐芝英专与失能、半失能老人家庭打交道。
△为家庭失能老人助浴公益创投项目
已为多人次老人服务
原因二:
困难家庭无力承担养老机构费用
不愿去养老机构,观念传统只是因素之一。在富阳区民政局养老服务指导中心主任胡卫东看来,观念迟早会变,而且已经在发生转变,更难的是经济掣肘。能纳入政府全额补助的特困老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老人需自己承担。而护理费与老人自理能力成反比,失能失智老人对应的都是特级护理费。
富阳社会养老机构收费基本一致,就失能失智老人收费,以瑞丰老年公寓为例,伙食费元/月、床位费(多人间)元/月、护理费一对四特护2元/月,合计4元/月起步。以洞桥养老院为例,伙食费元/月、床位费(双人间)元/月、护理费(特二级)元/月,合计3元/月起步。其中,特二级护理费针对半失能老人,再往上还有元/月、元/月标准。
与杭州主城区比,富阳的收费标准不高。可是面对四五千元一个月的支出,很多家庭不得不掂量权衡,尤其是多子女家庭。徐芝英说,眼下80岁以上的老人都有多个子女,条件好的支持送养老机构,条件差的就提出自己来养老人,让其他人把赡养的钱给他,结果养着养着变成“久病床前无孝子”。
根据区民政局的粗略统计,富阳现有多名低保、低边、计划生育特殊困难(两低一难)家庭老人,其中多人失能失智。他们不符合政府兜底、集中供养的特困人群,又负担不起养老机构的费用,只能选择居家照料。
△资料图:富阳瑞丰老年公寓
瑞丰养老公寓有一位老人无子女、无房产,但每个月有多元退休金,入住6年,随着年龄增大,如今失智、失明,护理等级提高,费用不够了。院长章俞莹曾组织员工为他捐款,“他实在没钱了,但是捐一次是一次,我也不能让员工经常捐款”。像这类“二无老人”陷入了养老困境。
根据《杭州市居家养老服务条例》要求,富阳实施了养老服务电子津贴制度,对象包括80周岁以上老年人以及“两低一难”家庭失能失智老人。其中“两低一难”家庭中经评估为重度、中度失能失智老人享受每人每月元、元电子津贴,用于向定点机构购买养老服务。按服务价目表推算,他们能获得58个小时/月、38个小时/月的上门照护服务,然而远远无法满足他们的护理需求。
章俞莹说:“58个小时折算下来,每天只有2个小时,失能老人每天要翻身、换洗、清理大小便,还要按时理发、洗头、洗澡,电子津贴制度缓解了一部分,依然无法保障这些老人的生活质量。”徐芝英说:“很多失能老人插着导尿管,例如永昌一个镇有30多位。导尿管需要经常性清洗,否则会堵塞、发炎。现有的居家照料服务商只能提供基本的生活服务,还做不到专业护理。”
原因三:
护理人才短缺,家属对护理服务心存疑虑
叶先生的母亲6年前患阿尔茨海默症,他家不存在观念、经济问题,但他的母亲还是居家照料。
早在4年前,病情加重后,家人把她送到杭州一家民营养老机构,经过了千挑万选,费用不菲,结果住了2个月后去看望,叶先生忍不住流泪。“老人家瘦了一圈,大小便在身上,住得一点尊严都没有,还不如让我父亲照顾。”他认为,关键原因在于护理工,这份活又累又脏又臭,本地人不愿干;院方千方百计缩减成本开支,护理工收入也一般。“护工心情阴暗,服务怎么好得了?”
护理人才短缺是全国养老机构的普遍性问题。国家统计局最新数据显示,我国目前共有养老服务机构和设施35.7万个,养老服务床位.5万张,仅按国家标准养老护理员与老人的比例1∶4计算,至少需要养老护理员余万名。然而,我国目前养老护理员仅有32.2万名,缺口达到近万。(数据来源:《中国社会报》)
养老护理不仅是简单的生活照料和看护,还涉及医疗治疗、健康护理、心理慰藉等专业知识。“40—60岁妇女和农村务工人员,是一线养老护理队伍的主力军,相比科班出身的年轻人,他们教育水平偏低,入行时缺乏相关专业技能,需要一系列岗前培训、以老带新、标准化规范等提升技能水平。”胡卫东说,年轻人不愿意入这一行,但是年纪大的有她们的优势,比如有耐心、肯吃苦。
△护理工郝连杰
在瑞丰老年公寓已工作两年有余
郝连杰是吉林人,年入职瑞丰老年公寓。“一开始冲着杭州这边工资高,可是听说是照顾老人,我当初接受不了。培训完后,我的心态不一样了,觉得这份工作挺高尚的。”2年多来,遭遇疫情,她没再回过吉林,安安心心地待在富阳。“难是真难,我们不是锻炼,是磨练呐!”她一开口,典型的东北味,同事听到跟着大笑。“也有开心的时候,有四五个老人能交流,他们会夸我,‘这个阿姨好’;家属来探望,看到老人好好的,会感谢我们。得到他们的认可,我们就高兴。人老了,真挺可怜。我就想着,把活干好了,给自己积德,还能赚钱。”
洞桥养老院商红莲退休前是高中教师,她见缝插针地给护理工们上思想课,“我不停地告诉她们,这份工作不仅是养家糊口,也是一份慈善事业。今天的老人就是明天的自己。信念感能帮她们克服心理障碍,从而为老人们提供真诚的服务”。
“总的来说,招护理工挺难的。”瑞丰老年公寓院长章俞莹说,瑞丰65位护理工平均年龄58岁,照料位老人,刚刚达到1:4的比例,但是没有后备、没有替补,一旦有人离职,马上紧缺。来实习的护理专业毕业生,实习完就改行了。
寻求破题:
如何建立精准服务、长护险、
政府兜底保障、养老评估体系?
根据章俞莹了解的数据,全杭州市养老机构平均入住率不到30%,但呈现不平衡现象,部分“一床难求”,多数持续低迷。徐芝英酝酿着一个想法——把养老院搬到家中。从她大量走访所知,这一代中国老人更愿意居家照料,但对于失能失智老人群体,家人不具备专业护理能力,政府不可能大包大揽,社会公益起到补充助力,养老机构作为主力军,应当走一条符合中国国情的道路。
所谓“把养老院搬到家中”,简单来说是这样一个场景:比如叶先生向该机构提出入住需求,机构派护理工到他母亲家中提供专业护理。叶先生付钱给机构,护理工的工资、吃、住由机构解决。和住家保姆的区别是,机构派出的护理工具备失能失智老人的专业护理资质,而且不一定专人陪护。
“失能失智老人照料压力大,专人陪护容易倦怠,多名护理工轮流陪护保证了护理工的正常休息。同时,失能老人也不需要时时刻刻盯着,同一个护理工可以同一天为相近地区的三四位老人提供服务,既解决了老人的护理需求,又减轻了家庭的支出成本。对于这样的养老机构,不需场地租金、基建、装修、水电费等开支,盈利部分可以更多地给予护理工,从而又解决了护理工收入低问题。”徐芝英正在和几位志同道合者商议,她认为这一方案具有较高的可行性,她还想到了在服务对象床前临时安装监控,后台服务中心实时远程巡查,防止意外或纠纷发生。
商红莲提到国家正在试点的“长期护理险”(简称长护险)政策。长护险主要是为被保险人在丧失日常生活能力、年老患病或身故时,提供护理保障和经济补偿的制度安排。年,长护险开始试点,目前全国有49个城市试点。
胡卫东也认为,从试点看,长护险可以统筹社会资源,较好地减轻失能人员家庭的经济负担。而在政策还未全面推开前,各地都在积极应对失能失智老人养老这道“奥数题”。今年,富阳正在研究公办养老机构低偿收助困难家庭失能失智老人的操作细则。
“养老服务应分层分类精准保障,失能失智老人是养老工作的难点、短板,应重点保障。但我们没有建立养老评估体系,现有的失能失智老人的数据都是粗略上报统计。”胡卫东说,机构调整后,老龄办从民政划到了卫健,更科学合理,“今后假如在老年人体检清单中加入养老等级评估,两局数据共享,后续的保障服务就能及时跟进。”
富阳的养老服务事业走在全省前列,全国首创空巢老人守护安防系统,成功创建年全国智慧健康养老示范基地。然而面对失能失智老人养老这一全国性普遍难题,富阳在努力求索中。
△富阳首创空巢老人守护安防系统
(注:为保护老年人隐私及应被采访者要求,本文中涉老人姓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