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拓荒史,传递拓荒情,弘扬拓荒牛精神。今天我们将继续连载由游利华撰写的曾荣获深圳“睦邻文学奖”,以记述原基建工程兵投身深圳拓荒建设的回忆性文章《造塔者说》第五节,敬请赏析。
第五节
九十年代的深圳,像一块巨大的海绵,贪婪地吸纳着数以百万的人们,他们,有的从我听过的地方来;有的,来自我从未耳闻的异乡。
工厂越来越多,红岗西村附近的八封岭,每一条街巷里都塞满穿工装的男孩女孩。
(图片来源于网络)
亲戚们提着麻布包,一身风尘坐在客厅的木沙发上,许多时候,还不止一个,而是坐了一长排,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爸爸笑呵呵地一一教我认,表姐、姨妈、姑爷、二爸、堂弟……
女的,年轻漂亮的,去工厂,年纪大的,去公司厂房做清洁;男的,爸爸喜欢男亲戚,因为这时候他能显显神通,他把那些男亲戚,无论老少,统统介绍到单位工地去做小工。他们单位效益正红火,需要大量小工。
“好好干,不会亏待你们的。”爸爸总这样对他们说。看他的样儿,会觉得天下所有的工作,都不如在工地干活踏实。
亲戚们年轻点的,渐渐都喊吃不消,有一回中午,堂弟还被晒中暑了,醒过来后,他就不愿再上工地了,说什么都不愿意,爸爸只好求了个熟人,让他去学电器修理。年纪大的,其实也没多大,也许,比爸爸还小一二岁,身上也出了各种问题,没过多久,就有人提出要回老家,二爸更是崭钉截铁:“我还是回去种地吧,种地还舒服点,这个饭我吃不了。”
爸爸也不答话,用毛巾擦几把脸,坐在沙发上吹够了风扇,才慢吞吞地伸出一只手,扬扬手掌,让他们看。
左手,中指只得半截,剩下的半截指头像个侏儒缩在几根高大的指头间。
“刚到东北,我们部队挖隧道,我一股牛劲,把钢丝绞在指头上拉石头,生生被绞断了。”爸爸笑着说。我正要问他痛不痛,他又说:“当时没觉得痛,只看到一截骨头,后来才痛惨了。”说完指头,他还在笑:“我命大,断根指头算好,好几次,差点被石头砸死,还有一回,险些被炮炸飞。”
二爸就没再多嘴了,瘪瘪嘴,只说:“各有各命,我还是回老家好。”
二爸姑爷走了后不久,舅舅提着两个蛇皮口袋来了。舅舅人长得很帅,个子也秀气,知道要上工地,他从麻袋里拿出老家带来的工具,原来在老家,他就在镇里县里,做过点泥瓦工。
从那后,舅舅就跟着爸爸干,想不到他这个小个子,竟在工地一干就是十年。爸爸像个领导,将他的路,设计得好好的。先让他跟着单位的初级师傅学技术,不要工资,也要学,学会了,再换个级别高的师傅继续学,一年后,舅舅考上单位的合同工。妈妈高兴地给外婆写信,说舅舅有出息。自此,舅舅就一直辗转于各个工地,直到十年后,他自己出来成立装修队,依然做泥瓦工,生意一点点做起来,回到县里,总有接不完的活。
那段时间,我在干什么,正值青春期,忙着叛逆,与人高声谈论雪莱拜伦席幕容,记得有天,因为我的一份升学表,老师急着找爸爸签字。我脸憋得通红,支吾了一会儿,老师才听清:“在工地?哪个工地,我们现在去。”我又支吾了道:“在关外,很远,我也不清楚。”老师无奈,打了几个电话,才将这事暂缓。我却像做错了事,内疚自责地回到课室,下课后,同学们围在一起聊天,说着他们的爸爸又从香港买了东西带回,别人又送了什么礼来家,我装做上厕所,赶紧走开了。
但是,有件事,我是没乱说的,爸爸那时,确实多半在关外上班。宝安、龙岗、龙华,对我这个几乎没出过罗湖福田区的人来说,那是陌生的外地。
是我孤漏寡闻了,那时的宝安龙华龙岗,也已经处处是工地,爸爸他们接的工程,不再是市*或民营,而是楼盘等私营型。
我依然隔两天见不到他,甚至隔几天,工地太远,公交不通,他惟有骑那辆陪伴他十几年的自行车,我不知道他在外面住得怎么样吃得怎么样,只知道每次他回家,都要带一大包浆了厚厚水泥的衣裤,还带着一身我熟悉的被沤烂的伤,爸爸又瘦又黑,仿佛个子,也被压矮了几厘米。他一回来,妈妈就忙得像陀螺,洗衣做饭。她这个刀子嘴豆腐心,成天絮絮叨叨,却如何也不会跟爸爸闹那种事,哪种事呢?就是一楼阿姨叔叔家那种事,叔叔在工地,打牌*博,据说还跟一个女的好上了,闹着要离婚,家里天天鸡飞狗跳。妈妈半个字也不提这种事,她是了解爸爸的,他一辈子也学不会打牌,至于女人,他这人也是可爱,无论见到哪个女人漂亮,就拿妈妈做尺子:“漂亮嘛,可能比你妈妈还好看点;漂亮嘛,差不多有你妈妈漂亮。”也是真的,妈妈一家出美人,二十几年前,爸爸仗着家里有点钱,还考上了兵,才好不容易追到妈妈。
也可能,就在那段时间,爸爸发现自己得了青光眼。
他们总在夜里赶工,数个上百瓦的灯高高悬照,将工地照得晃如白昼,爸爸的眼睛,就这样一天天被照花了,开始,以为是视力下降,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是青光眼,退休后,他的眼疾越来越严重,有时切菜也会切到手,他只得每天坚持吃药。医生说,没用的,青光眼没法治,就盼着它能晚一点瞎吧。爸爸,我知道你听医生这话是怕的,你脸上带着如常的笑,嘿嘿说瞎就瞎了吧,可以享福吃现成饭,终于逃离厨房了。医院,过马路时,你却紧紧跟在我们身后,像生怕走丢的孩子,嚷嚷着现在的人走路怎么都乱撞不看路,下台阶时,你眼睛更花了,摸着栏杆侧身挪步,怕踩中地雷似地,一只脚迈出去,还是差点拌个嘴啃泥,我赶紧过来扶你,你挥挥手:“你们走慢点就行,我腿脚慢,没事没事了。”
我这得了青光眼的爸爸,因为眼睛花,有天清晨竟撞到巡警身上。
这是他最不愿意提起的历史,也是我记忆最深的一件事。
(图片来源于网络)
那天深夜,他从工地回来,连续干了两天一夜活,疲困让他踩车的脚都软绵绵的。距家不远处,他恍惚看见前面路口树下围了一堆人,还停着几辆闪光的巡警摩托,爸爸知道是夜里突击查暂住证。当时这在深圳,是常事,他没多想,跟平常样,径直朝前,眼珠都不斜地直瞪前路,由于倦困自行车差点撞了个穿马甲的警察。警察侧过身,让爸爸停下,查证。爸爸当然没带,上班哪会带身份证户口本。
凌晨,我被妈妈吵醒,更准确地说,我是被家里电话吵醒的,电话响了很久,妈妈方起来接了。她抓起话筒,嗯啊一会,按断电话,又马上打了几通电话,通电话时,妈妈很激动,说话又刺又急,电话打完,她让我继续睡,自己却掏出钥匙,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匆匆披衣出门了。
第二天我放学,爸爸和妈妈竟都在家,爸爸在睡觉,我要去他卧室看,妈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莫吵他,他几晚上没睡了。”妈妈的眼睛,是红的,像哭过,也像严重失眠。
过了好几年,我都大学毕业了,妈妈方肯透露些,那个晚上,她披衣出门后,跟爸爸单位的领导去了樟木头。樟木头并不远,但妈妈说,车开了好久啊,久得我都快绝望了。他们是去樟木头收容所,九十年代初中期,这儿是所有来深圳的人的恶梦,因为没有暂住证,他们在这儿成了动物,上百个人挤在一间霉臭的黑屋子内,任人殴打,任人宰割。具体如何,爸爸从不提半句。我明白他,那天夜里,他一定比妈妈还难受,这座他们孕育创建的城,他看着它长大,繁华,他以为,他跟它亲如一体,然而,这个夜里,陌生刀片样插入,他成了异乡人,他成了它拒绝的人。
这不仅仅是羞辱。我不确定,是不是自那时起,或是更早,他的心里,也有了漂泊感。
妈妈还忆起,那天从樟木头回深圳,多话的爸爸却没怎么说话,临走,他只要求找回他的自行车,也就是那辆他来深圳一直骑的蓝色二六永久牌男式自行车,所幸,车很快在深圳寻回。这辆自行车上,处处是爸爸的痕迹,前杆被他缠以防滑胶带,后座被他用尼绳加固,座垫下塞着随时擦拭的抹布,骑了二十几年,依然新崭崭地闪着钢辉。
这辆自行车,知道爸爸许多秘密,也跟着他,经历了许多事,它也许,比我们更了解爸爸。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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